瓜萨辛

瓜,咋叫都行。

GO上头,瞎几把写,吃互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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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GO】星星的孩子

【Crowley/Aziraphale】

【是微博上小伙伴点的梗】

【GO版《小王子》】


【正文】 

每一颗星星上都住了一名天使。他们被上帝创造、被众神送到星星上;他们在星星上沉睡,在星星上睁开眼睛。

星辰的守护者,星星的孩子。

【0】

“您好。”

克鲁利回过头。

他坐在沙丘上,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——白袍子,浅金色的头发,有特别圆润的轮廓。像是一朵云飘悠悠慢吞吞地降落在沙漠里、落在他身边。

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陌生人问。

他的声音从沙丘上吹过去,比风还要轻一点。

沙漠里的月色很好,光是银白色,顺着延绵起伏的沙丘一层一层向远处铺开。起风的时候,所有沙丘一起沉默地奔向风的方向,然后又乖巧地伏在大地上。它们会陷入短暂但甜蜜的睡眠,直到下一阵风把它们唤醒。

 

星光在宇宙中旅行了千百年,现在它们终于到达终点,心满意足地蜷在陌生人的眼睛里。

“我没做什么。”克鲁利回答,他的目光离不开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,“我在看星星。沙漠是最好的观星点。”

然后又是一阵风,他散开的红头发和沙丘一起从梦中苏醒。

“你呢,你怎么在这,你来这干什么?”

陌生人抿着嘴笑:“我是从——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。刚刚,你在看星星,我在看你。”

他在克鲁利身边坐下来:“让我陪陪你吧,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你。”

 

【1】

克鲁利在那天午夜遇见亚茨拉菲尔。第二天,当沙丘的颜色从淡蓝变为浅黄时,在黎明时稀薄透明的日光里,亚茨拉菲尔指了指天空——那儿看不见星星,星星们已经躺进日光的床铺里。

“我是从那儿来的。”

“啊,天上。”克鲁利看向他手指的方向,煞有其事地点点头,“你大概是一朵云变的。”

“真有想象力,但不对。其实我是从星星上来的。”

“星星上?”

“对。”亚茨拉菲尔笑了,“你现在看不见它,是很小很小的一颗星星——你愿意听我讲讲吗?”

克鲁利看着他。他眼睛里的星光和夜色一起褪下去,现在那双线条优美的眼睛呈现微妙的蓝绿色,夹杂一点灰,像一颗橄榄。

“好呀,讲讲它吧。”

“我真高兴有人愿意听这些。”亚茨拉菲尔很高兴,“知道吗,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,没有人愿意听我讲我的小星球。我真高兴你愿意听我说这些。”

“人类很有趣,但大部分人类都非常无知,无知也是他们‘有趣’的一方面,你得学着习惯。”

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亚茨拉菲尔蹲在沙丘上,用膝盖抵着下巴。他这个姿势看起来像一个球,白花花软绵绵的一团,一不注意就会从沙丘上滚下去。

“最重要的一点,他们不大乐意接受自己不了解的事物。”

“是嘛?”

“是这样。比如你说地球根本不是宇宙中心,除地球之外还有好多星星上生活着跟他们长得差不多的生命体,他们准会说你疯了。”

“啊,是。我每次和别人说我从星星上来,他们都特别惊讶,还把我当疯子”

“所以你看,这就是人类既无知又有趣的地方。”

“真高兴你没有把我当疯子。”一团穿白袍子的云冲他笑。

“我们两个不知道谁疯得更多一点。”克鲁利耸耸肩,“你信吗,星星们还是我造出来的呢。”

“包括我住的那颗?”

“包括你住的那颗。”

“真神奇,能给我讲讲吗?”亚茨拉菲尔眼睛亮晶晶的,他看上去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极了。

“算了吧,以后再讲这个。跟我说说你的那颗星星吧。”

 

【2】

亚茨拉菲尔说,他从最开始就住在那颗星球上。有一天他醒来——从他最初也是最开始的漫长睡眠中醒来——睁开眼,便在这颗小星球上了。那是一颗很小、很漂亮的星球,他自己的小星球。

绕着星球走一整圈大概只需要两个小时,你坐在地上向远处看,就可以看见四周的地面慢慢向下弯去、收拢成一个圆润的球体。这颗星球上有一大片草地,有一条河,河边有一棵树。

亚茨拉菲尔说不清那是一颗什么树。它不高,矮胖矮胖的,树冠是蘑菇一样的圆形,上面结满五角星形状的果子。果子是金灿灿的。

“多神奇呀,一年当中不管是什么时候,我的树上都会结满星星一样的果子。”亚茨拉菲尔笑着说,“我总能吃得饱饱的,永远不用担心树上的果子被我吃完。”

“啊,真不错,你的小星球对你很好。”克鲁利这么说。

“是,它一定很爱我。我也爱它。”

 

在那棵树背面是一大片灌木丛。最高的灌木大概到亚茨拉菲尔腰间,最矮的到他小腿。灌木丛将草地切割成许多块不规则的绿地,在其中穿梭的时候,好像在走迷宫。迷宫里开满了野花,不算起眼,指甲盖儿大小,颜色也是淡淡的。

高高低低的灌木之间、潮湿背阴的角落里,藏着许多菌类。它们花花绿绿的,颜色鲜艳极了。

“我会和蘑菇说话,它们特别会聊天。”

“是吗,它们是怎么回应你的?”克鲁利问。

“它们就这样——摇晃来,摇晃去,还会抖动圆乎乎的菌盖。”他说着,让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左右摇晃。

 

最不可思议的是这颗小星球的位置。

它离太阳不是很远,也不是太近;夏天不会太热,冬天不会太冷;夜晚不会太黑,白天也不会太亮——它处于一种相当均衡而微妙的状态,一个宇宙中绝佳的位置。你站在这颗小星球上,随便挑个时间、朝随便一个方向望过去,都能观赏到小星球周围绚丽迷人的星云。

“知道吗,”亚茨拉菲尔坐下来,笑得眼睛都弯起来,“在我的星球上,你想什么时候看星星,就什么时候看星星,从来不用等天黑下来。”

亚茨拉菲尔说,他的小星球一定是全宇宙最佳的观星点——“观星点”这个词还是他刚刚从克鲁利那学来的。

在光亮并不太刺眼的白昼,星云的颜色稍微淡一点,像笼在一层纱或一团烟里面。你要眯着眼睛去看,让目光散开,避免视线集中在某一个焦点。这样,才会知道白昼的星云有多漂亮。

而在夜晚的时候,所有的星云都被点亮。亚茨拉菲尔说,那一定是全宇宙最美的一片星云、最美的一片天空。

“我多幸运啊,第一次睁开眼睛就在这么一颗美丽的星球上。如果真的有造物主,祂一定很爱我。”

克鲁利抓了一把沙,让细沙从指缝里落下去:“有道理,可能真的是这样。”

然后他问:“你的小星球这么好,为什么要跑到地球上来?”

“我在找一个人,一个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人。他在地球上。”亚茨拉菲尔侧过头。他蜷着身子,用自己的膝盖当枕头。

“是个什么人?”
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他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不太开心,但立刻又弯着眼睛笑起来,“但你让我感觉很熟悉——再让我陪陪你吧,跟你聊天真开心,说不定我能想起来点什么。”

 

【3】

那天中午,他们在沙漠中找到几块被风化的巨石,巨石奇形怪状的阴影刚好可以躲进去休息。

“我跟你说过吗,我前段时间曾路过一座花园,里面开满了玫瑰。”亚茨拉菲尔的鼻尖晒得发红,他在阴影里用手掌扇风,给自己降温。

“啊,带刺的那种植物。没说过。”

“我的星球上也有一朵玫瑰,就一朵。你坐下,你坐在这休息,让我给你讲讲吧。”

 

在被灌木丛切割成不规则方块的草坪上,在指甲盖儿大小的野花当中,有一天,一株幼苗从泥土里钻了出来。

亚茨拉菲尔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幼苗,它看起来跟别的花花草草都不一样。它不会是一棵树,树的幼苗不会这么弱不禁风;也不会是一棵灌木,灌木的幼苗不可能是这样孤零零的。

亚茨拉菲尔想,这株幼苗是特殊的,它一定能长成特别了不起的植物。它可能是一朵花,一朵自己从来没见过的花。

亚茨拉菲尔每天会在并不太刺眼的日光里醒来。然后他和白昼的星云问好,再去树下捡几个星星形状的金灿灿果子——每天早上都会有三五枚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,他根本不用自己爬上树去摘。

他吃完果子,就会去看那株幼苗。他趴在幼苗边打盹,躺在草地上和它一起享受风和所有的光,有时候也会和这株幼苗说话。幼苗长得很快。它在这颗很小很小的星球上一点点长高、伸展躯干和叶片,然后不紧不慢地露出一个花苞。

像一座小房间。

亚茨拉菲尔很高兴。他想这果然是一朵花。

 

花用很多时间在他的小房间里梳妆打扮,他的房子每一天都变得更大,颜色也变得更深。最开始,在白昼的日光和星光里,它看上去是浅红色,笼着雾蒙蒙的一层轻纱那样。现在它是偏暗的深红色。

亚茨拉菲尔的小星球上没有铁,他没有见过铁锈那种饱满又颓丧的红色。不然他就会说,这花苞是锈红色,阳光照上去时有点金灿灿的。

这朵花让一些东西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了。

“我想我爱上他了,我爱上了一朵花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他还没盛开,我只是见到他像房子一样一层一层把自己裹起来的裙摆,就爱上了他。这感觉好奇怪。”

“爱总是奇怪的。”克鲁利坐在风化巨石的阴影里。

“就好像我的心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,它缺了一小块,只有那朵花能填补这个空缺。”

“这说法真肉麻。”

“你有点没礼貌。”亚茨拉菲尔扁扁嘴,“难道你不懂那种感觉吗——他是特殊的,他和其他所有东西都不一样。从前我在我的小星球上醒来,只会想着这又是新的美好的一天,和过去无数个美好的一天一样,我还是会去看白昼的星云和指甲盖儿大小的野花,然后再和夜晚的星云说晚安。”

“可现在不一样了呀。现在我有了一朵花!”

“一个花苞。”克鲁利纠正。他呲了呲牙,好像有点受不了眼下这个情况。

“可它早晚有一天会从花苞变成花呀,你得往好处想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,只要想到我有一朵花,有一朵花在等着我,我就开心极了。”

 

【4】

那朵花终于开了。

准备了那么久,打扮了那么久,现在他终于把自己打开。一朵锈红色的花,有好多好多层,特别饱满。他醒来的时候花瓣上还沾着露水,看起来像几滴泪。

“你好,花。”亚茨拉菲尔冲他的花打招呼。

“啊,是个浅金色头发的陌生人。”花伸了个懒腰,他把露水从自己花瓣上抖落下来,“别叫我‘花’,我是朵玫瑰。”

“可你确实是朵花呀。”

“这不一样。”玫瑰用他的叶子指了指身边指甲盖儿大小的淡色野花,“你的星球上有很多花,它们——全都是花,不丁点大的小东西。你有很多花,但你只有一个我。”

这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。

“所以我对你来说是特殊的,和其他花不一样。”玫瑰继续说,“我甚至不需要你,我才不像那些杂七杂八的野花,指望着靠别人的夸赞过日子。”

玫瑰锈红色的花瓣反射金色的光,边缘的轮廓线像是用黄金勾勒出来的。他的确是很美很美的一朵玫瑰,或许即使到别的星球上,也再找不到这样一朵用黄金勾勒的锈红色玫瑰了。亚茨拉菲尔想,他的确是被玫瑰吸引了,玫瑰还是一朵花苞的时候,他就已经被层层叠叠的裙摆围住了。

他对玫瑰说,“我的确被你吸引了,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”

“因为我是美的,我是你这颗小星球上最美的造物了。”玫瑰晃动他的花冠,花瓣像裹在风里的红色云团那样。

“不是这个,不光是这个。你还是一朵花苞的时候,我就喜欢上你了。你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,我就注意到你了。我觉得你——”亚茨拉菲尔坐在玫瑰身边,他低头去看得意洋洋的锈红色花朵,“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。”

玫瑰看起来好像不那么得意了。他垂下花冠和叶片,有点难过的样子,过了一会儿又张牙舞爪地扬起头来:“听听你多可笑呀,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,你怎么可能很久以前就认识我呢。”

“对不起,我惹你不高兴了。”亚茨拉菲尔也跟着难过起来,“我爱你,请你快乐起来好吗。”

玫瑰沉默了一会儿。那时候太阳快要落下去了,光在变暗,小星球马上就要坠入夜晚的怀抱。夜色里的玫瑰也很漂亮,他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,不情不愿地说:“你懂什么呀,你怎么能懂如何去爱呢。”

“我可以学呀。我愿意为你去学。”

“你看,我有刺。如果你胆敢碰我,我一定刺伤你。”玫瑰挺起他躯干上的四根刺。它们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威胁性。

“我不怕你的刺。”亚茨拉菲尔说。

玫瑰犹豫了一会儿:“我还有一副坏脾气。你刚刚一定见识过了,我是一朵很骄傲的玫瑰,你会受不了我的。”

“可是我喜欢你这样呀。”亚茨拉菲尔笑了,“你一出现在我的星球上,我就喜欢上你了。无论你是什么样,我都会喜欢你的。”

玫瑰像是生气了,又好像很难过。他的叶片和刺都垂下去,所有花瓣都指向地面的方向。天黑了,星云被点亮的时候,玫瑰也重新抬起头来:“可我只是一朵花呀。一朵坏脾气的花。”

“你不是‘花’,你是玫瑰。”亚茨拉菲尔在草地上趴下来,用双手托着脸,“你刚刚说过的,我的星球上有很多‘花’,但只有一个你。”

玫瑰不说话了。

 

【5】

“你真的很爱他。虽然我不知道这朵花有什么可爱的。”克鲁利说。

“他是特殊的啊。”亚茨拉菲尔睁大眼睛,“他让我感觉很亲切,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。我有无数朵花,可我只有一个他。”

“那是在你的小星球上。地球不一样,你现在在地球,你见过地球上的花园了——玫瑰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花卉,你随随便便找一个花园,可能就会发现五千朵玫瑰。”克鲁利摊开手,“你的玫瑰根本就没什么稀奇。”

“你怎么能这么说?”亚茨拉菲尔有点不高兴了,他的背脊离开风化岩石,在沙地上坐得笔直。

“我说得不对吗?他只是一朵花,一朵地球上随处可见的花。”

“不对,这一点都不对!”他激动起来,“他对我来说是特殊的,就算你再给我一万朵、十万朵玫瑰,我也不会爱上它们,我只爱我的玫瑰。我的星球是一颗不会发光的小行星,但是他绽放的时候——他绽放的时候,我感觉它变成了一颗会自己发光的恒星,我的星球被玫瑰点亮了。这样,就算我到了地球上,只要我抬头看看天空,就会知道我的玫瑰就在其中某一颗星星上面,整片星空都值得我去爱!”

克鲁利吞咽了一下,他没说话。

“地球上的人类特别奇怪。”亚茨拉菲尔继续说,他说得有点激动,语速很快,“它们在花园里种满5000朵玫瑰,却找不到哪怕一朵去热爱。它们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星,却也根本找不到哪怕一颗去热爱。”

然后他冷静下来,又把背脊靠回到岩石上。太阳开始慢慢斜向西边,影子被拉得很长。风在沙漠里穿行,他的脚步带动沙丘。

“对不起。”克鲁利说,“你的确有一朵全世界最特殊的玫瑰。”

亚茨拉菲尔扁着嘴看了对方一眼。克鲁利散着他的长头发,阳光和风沙一起落在那上面。

“他的颜色就像你的头发,漂亮的红色,在阳光下会有点金灿灿的。”他又笑起来,好似心情已经平复了那样,“难怪我会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。”

“别聊我的头发了。后来呢,你那么爱你的玫瑰,为什么要跑到地球上来?”

“我要来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呀。”

“可你已经有玫瑰了。”

“这不冲突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玫瑰说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‘爱’,我想他说得对。我要找的那个人——他一定能教我很多东西,能教我如何去爱一朵玫瑰。我要去跟他学习,然后再回到玫瑰身边去。”

“多感人啊。”克鲁利说。他把头发缠在手指上玩儿。

亚茨拉菲尔把双腿盘起来,侧过头看克鲁利:“我还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,我的玫瑰好像不太完整,他是不完整的。”

“怎么,他少了多花瓣或者少了根刺吗?”克鲁利问。

“不,他很好,他的外在很完整,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朵玫瑰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克鲁利的头发,“但他是不完整的——那些你看不见的东西,大概是灵魂吧,他的灵魂是不完整的。”

“灵魂?”克鲁利好像听了个很好笑的理论。他笑了,算是嘲笑,但却把脸扭向另一边,避开对方的目光:“灵魂没法被看见,你怎么知道他的灵魂是不完整的。”

“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清楚的,只有用心才能看得到。”亚茨拉菲尔看着克鲁利。他用目光和傍晚的风一起勾勒对方侧脸的轮廓,从高挺的鼻梁到下颌利落流畅的线条。

他说:“我要找的那个人,他能教我会如何去爱,还能使我的玫瑰完整。”

“谁教给你的这些歪道理呀。”克鲁利依旧扭着头,他抽了抽鼻子,“荒谬极了,让人发笑。”

“真的吗,可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,你的头发好像都要跟着哭泣似的。”

“我没有。”

亚茨拉菲尔伸手去碰克鲁利的袍子,他把袍子的一角攥在手里。

“是一只狐狸教给我的。”他说,“让我跟你讲讲吧,让我再陪陪你。我好像想起来点什么了,你头发的颜色和我的玫瑰一模一样。”

 

【6】

他是在一颗苹果树下面遇见狐狸的。

亚茨拉菲尔想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苹果树,这棵树却让他觉得很熟悉——他的小星球上也有一棵树,那棵树看起来像极了苹果树,却结了许多星星一样的果子。

那时候他才刚刚来到地球上,看什么都很新奇。狐狸用后脚站立起冲他眨眼睛,眼睛是琥珀一样的金色。

“你真漂亮。”亚茨拉菲尔夸赞,“你的毛发跟我的玫瑰是一个颜色。”

“我是狐狸。”狐狸说,“你也来这儿吃苹果吗?”

“不,我只是路过,我要去找一个人。你能陪我玩一会儿吗,我在这一个朋友都没有。”

“你们这种用两条后腿走路的动物都很危险。”狐狸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,尾巴尖上有一撮黑色的毛发,“我没法信任你。”

“为什么?两条腿走路的动物为什么很危险?”

“他们挂着猎刀和弓箭,有时候还带着猎狗。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狩猎我们这些四条腿的动物,吃我们的肉,剥我们的皮。”狐狸抬起他的一条前腿,“你看,我前阵子被一条猎狗咬伤了,现在还没好彻底。”

亚茨拉菲尔在苹果树下坐了下来。他伸开双臂,把怀抱张得大大的:“我对你没有恶意。你看,我没有弓箭,也没有猎刀,我的袍子里更不可能藏得住一条猎犬。”

狐狸慢慢向他靠近。他穿着柔软的袍子,不像猎人那样围着兽皮和软甲;他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是柔和圆润的,不像猎人那样有硬朗的线条;他很温和,他在笑,他和那些带着狗的猎人完全不一样。

狐狸鼻子一抖一抖的。他嗅了嗅,在他身上闻到阳光和草地的味道,暖洋洋的。

“你和猎人们不一样。”狐狸说。

乌云开始在东边的天空聚集,山坡上起了风。

“好像是要下雨了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你可以来我这取暖,下雨时会有点冷的。”

狐狸抬着前腿犹豫了片刻。然后他甩着蓬松的锈红色大尾巴,慢悠悠地走进亚茨拉菲尔怀抱里。这是个很舒服的怀抱,柔软又温暖。

雨滴从天空落下来的时候,他们就这样互相偎依着坐在苹果树下面。

 

【7】

“所以你刚来到地球没多久的时候,认识了一只狐狸。”克鲁利说。沙漠里的黄昏是红色的,他颧骨上笼了两片光。

“是非常漂亮的一只狐狸,他毛发的颜色像极了我的玫瑰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也像极了你头发的颜色。”

克鲁利好像不大自在。他又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头发,然后把它们全都向后捋过去:“狐狸是一种相当狡猾的动物。说实话,没人会推荐你和狐狸做朋友。”

“我并不这么觉得呀,那是只非常好心的狐狸呢。”亚茨拉菲尔转了转眼睛,他努力回忆自己和狐狸在一起的日子,“我在苹果树下给他挡了一次雨,然后——他说,我们现在是朋友了。”

 

雨停得很快。一道彩虹从山坡上架过去,雨后的草地是松软而芬芳的。就好像雨水是气味的催化剂,雨滴渗入泥土中,大地和青草的气味就雀跃着涌出来,在空气里腾起一个个看不见的泡泡。

你闭上眼睛大口呼吸,就可以把这些小泡泡全都吸进胸腔里。

狐狸从亚茨拉菲尔怀里钻出来,用后腿挠了挠三角形的耳朵:“我们现在是朋友了,我可以陪着你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亚茨拉菲尔抖了抖袍子,抖落上面沾着的草屑和落叶,“你看,不是所有用两条腿行走的生物都是邪恶的。”

“你是个例外,你是特殊的。”狐狸说,“你给我挡了一场雨,让我取暖,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联系了。”

“什么是‘建立联系’?”

“在我们之间没有联系的时候,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,和其他所有陌生人一样,和猎人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。我呢,我对你来说只是一只狐狸,和其他所有狐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。我们在麦田上、在山坡上、或者在河流边相遇的时候,既不会感到快乐,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特殊的情感。因为我们对彼此来说无关紧要。”

亚茨拉菲尔想了想:“你这么说有些道理。那么,有了联系之后呢?”

“有了联系之后,你对我而言就是特殊的。我会记住你的一切,也会喜欢你的一切,甚至是喜欢和你有关的一切。”

亚茨拉菲尔的眼睛亮了起来。这听上去实在有些美好。

狐狸继续说道:“你的头发是浅金色,袍子是白色。这样,我看到天上的云和地里的棉花,就会想起你,想起你就会使我快乐,于是每次看到云朵和棉花我都会快乐。你的眼睛是橄榄色,这样,我会喜欢世界上所有的橄榄,爱它们胜过爱自己的生命,因为这让我想起你的眼睛。”

“听上去好似你爱上我了一样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可我的心已经送出去了,我爱的是——”

“啊,别说,请你别说。”狐狸打断他,拖着夸张的长调,还用前爪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,“请你别说,别告诉我你的心在谁那里。我只是一只狐狸,可你是用两条腿走路的造物啊,我们之间的‘联系’本身也不会是‘爱’。你的心在谁那里,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。”

狐狸说完这段话,又咯咯笑了起来,好像刚刚那一切只是他即兴发挥的戏剧表演,而他对此相当满意。

“既然不是爱,那这是什么呢,我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呢?”亚茨拉菲尔不是很明白。

狐狸晃着蓬松的大尾巴,用自己光滑柔软的锈红色皮毛去蹭他赤裸的脚踝。他说:“是‘驯服’,我想你驯服了我。现在我是你的狐狸了,你却永远不可能是被我独占的。”

 

 

【8】

亚茨拉菲尔驯服了一只狐狸,一只有着锈红色漂亮皮毛的狐狸。

但他最后还是会离开,他要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,要去向他请教如何爱一朵玫瑰。他和狐狸一起漫步在棉花田边,软绵绵白花花的一团团棉花,看起来就像亚茨拉菲尔的头发。

“我知道你会离开,我当然知道你会离开。”狐狸说,“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,你会驯服我,然后离开。”

“这样对你并不公平。”亚茨拉菲尔说。

“是我主动要求被你驯服的,从那一刻起,公平就被我丢掉了,它一点都不重要。”狐狸甩着大尾巴。他走起路来依旧像一个戏剧演员,现在他扮演的是一名智者,一位睿智的哲学家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为什么和我道歉?”

“我得到了你的爱,我驯服了你。现在我要走了,却什么都不能留给你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我不知道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。”

“因为云和棉花的缘故,也因为橄榄的缘故,我想我还是得到了一些好处的。”狐狸转过身,冲他眨眨金色的眼睛,“我会一直记得你呀。你是驯服了我的人,我会把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都记下来。”

“我相信你会记得,但这有什么用呢?你可能连我的面都见不到了呀。”亚茨拉菲尔有点难过。他觉得他是舍不得狐狸的。这是他的狐狸,是一只甘愿被驯服的狐狸,在他眼中自己是特殊的,就像那朵玫瑰一样。

“见面并不重要呀。”狐狸说,“我有记忆就好了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亚茨拉菲尔的眉毛向两边垂下来,弯成一个看起来特别难过的弧度。

“因为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清楚的,只能用心来感受。”狐狸停了下来。他蹲坐在棉花田边上,看着田地里大片大片云团一样的棉花。

“什么是实质性的的东西?”亚茨拉菲尔坐在狐狸身边。

“比如说,灵魂。”狐狸晃着尾巴,靠在他身上,“知道吗,我的灵魂是不完整的,它好像缺了好大好大一块。我要谢谢你,你让我变得更完整了。”

“你说话的样子像个哲学家。我要去找一个人,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,他会教我如何去爱。等我找到他,或许还可以向他请教这个问题——关于驯服,还有那些实质性的东西。”

“啊,所以你马上就要走了,是吗?”狐狸把头在亚茨拉菲尔胸口上蹭了蹭,“我大概会哭的。就算你注定要离开,我也还是会哭的。”

“对不起——”

“算啦,别道歉啦。”狐狸叹了口气,“你走吧,但你要记住,那些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清楚的,只能用心去感受。”

“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清楚的,只能用心去感受。”他重复了一遍。

“你要去感受他们的灵魂,让他们完整,去寻找一个完整的灵魂。”狐狸又说。

“完整的灵魂。”亚茨拉菲尔若有所思。

“你要对你驯服过的东西负责——记住这些吧。记住这些,就是对我负责。”狐狸从他怀里钻出来,然后弯曲前腿,相当优雅地鞠了个躬,“好啦,现在,让我目送你离开吧。”

亚茨拉菲尔感觉自己更像是快要哭出来的那个。

狐狸说:“再见吧,再见。从此以后,我会永远热爱云朵、橄榄和棉花田。”

 

“我离开的时候天气很好,狐狸就坐在棉花田边看着我。我走出好远好远之后,回过头,他还在看着我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你觉得我做错了吗?”

“我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对错。”克鲁利说,“你要去找那位很重要的人啊——后来呢,你找到了吗?”

沙漠里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。就和他们在沙丘上相遇那天一样,光是银白色,顺着延绵起伏的线条一层一层铺开,像流水和烟雾那样。这个晚上没有风,于是所有的沙丘都是静止的,所有的沙丘都在梦中酣睡。

亚茨拉菲尔没有立刻回答。他抱着膝盖看了一会儿沙丘和月亮,模样看起来有点悲伤。克鲁利不是很确定这悲伤来自于哪里,是来自于关于狐狸的回忆,还是源于接下来他们即将谈论的话题。

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不那么轻快:“我后来——后来出了一点意外,我没能找到那个人。”

“什么意外?”

“我遇到了一条蛇。”亚茨拉菲尔依旧看着沙丘,声音在寂静的沙漠里流淌,“让我跟你说说吧,让我再陪陪你。你眼睛的颜色和我的狐狸一模一样,都是漂亮的金色。”

 

【9】

离开棉花田和狐狸之后,在那片田地东边,在一片沙漠边缘,他遇到了那条蛇。那天天气不太好,天空是阴沉沉的,乌云遮住了大部分月光。

“你好,你是谁?”亚茨拉菲尔问,“我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动物。”

“我是一条蛇。”蛇说。

他像一条缎带那样缓缓地游弋过来,冲亚茨拉菲尔抬起脑袋。它背上的鳞片是黑色,像一面面黑漆漆的镜子那样反射稀疏的光,而腹部是漂亮极了的红色。那红色像玫瑰的花瓣,也像狐狸的皮毛。

“你真漂亮。”亚茨拉菲尔蹲下来,仔细端详着蛇,“你的眼睛是金色。”

“你像个天真烂漫的傻瓜。”蛇说,“美丽的东西往往才是最伤人的,无论到了哪里都一样。你应该提防我,我的毒液是非常致命的。”

“可你看上去那么弱小。”亚茨拉菲尔对蛇说,“你还没有我的胳膊粗,你连脚都没有。比起提防你,我更愿意去保护你,你看起来实在太容易受伤啦。”

蛇将头部扬得更高,他露出满口獠牙,发出“嘶嘶”的声音:“听听你在说什么蠢话!我是一条毒蛇,我给别人带来毁灭和死亡,我当然可以保护自己!”

沙漠里的风越来越大,风里的沙丘们苏醒过来,它们开始和风一同疾走,最后又奔跑跳跃起来。一场风暴正在酝酿,沙漠的怒火在风里呼啸。

亚茨拉菲尔向蛇伸出手。

“别过来!”蛇咆哮,“我会咬你的,我会用毒液给你一个吻!”

“你不会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我感觉得到,你不会袭击我的。”

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,蛇露出更多獠牙,他狭窄细长的瞳孔向中间收拢,像一根针。

亚茨拉菲尔冲蛇张开双臂,敞开一个温暖的怀抱:“到我这来吧。风暴马上就要来了,我们得一起找个地方躲起来。”

“离我远一点!风暴存在的意义就是去‘毁灭’,我也一样。你既然知道要躲避风暴,就应该知道要提防我,我是一条毒蛇。没人会拥抱一条毒蛇。”蛇不再发出“嘶嘶”的声音,他看上去有点迷茫,也有些困惑。

“我会,我会拥抱你呀。”亚茨拉菲尔主动向前走去,“快到我这来吧,风暴马上就要来了。”

 

蛇还是钻进了他的怀抱里。他们蜷在几面断裂废弃的墙边,听沙漠和风的呼号。平日里的沙漠是非常安静的,它不声不响,像好脾气的老人。可这位老人发火的时候,他会一边高声叫骂,一边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风。

蛇蜷在柔软温暖的怀抱里,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,他刚刚的神气和威风全都跑得无影无踪。

“这是第一次有人抱我。”蛇说,“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。”

 

【10】

“我同意这个说法。”克鲁利说,“你确实不应该拥抱一条毒蛇,毒蛇也并不见得就乐意被你拥抱。”

“我不懂这个道理。”亚茨拉菲尔回答,“我只知道他是不会伤害我的——撇开他外在的毒液和獠牙不谈,我知道他有一副非常善良的心肠,他是不会伤害我的。”

“这也是你用心感受到的吗?”

“当然,因为有些实质性的东西是看不清楚的,你只能——”

“好了,我知道,只能用心去感受。”克鲁利笑起来,“多奇怪啊,我居然有点被你说服了。后来呢,你和那条蛇后来怎样了?”

 

风暴在午夜时平息,蛇吐着信子,离开云朵一样柔软温暖的怀抱。他把自己一圈一圈盘起来,在破败不堪的墙壁下把自己盘成圆形。

“我应该是要报答你的。”蛇说,“你拥抱了我,在风暴中保护了我,我应该是要报答你的。”

然后他把头放在盘起来的躯体上,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:“可是我什么都没法给你。这让我难受极了。”

“陪我聊聊天吧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我来这颗星球上有一段时间了,能好好陪我聊天的人实在太少。”

“啊,我猜得没错,你来自另一颗星球。我知道怎么报答你了——如果你想,我可以把你送回到那去,我可以送你回到你的星星上。”

“这真神奇,可你是怎么做到的呢?”

“有点像是死亡,那会感觉有点像是死亡。”蛇说,“但最后你会醒来,然后你会回到最初的地方——不管你是谁,不管你是从哪来的,我都可以把你送回去。”

“听起来像是魔法。”

“我更愿意称其为命运的定数。”

“你说话像在打谜语。”亚茨拉菲尔顺着沙漠里残破不堪的墙壁爬上去。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墙上,让两条腿晃来晃去。

“因为我有所有的谜底。”蛇吐着信子,慢慢顺着墙壁爬行。他爬上来,栖息在对方身边。

“那你一定知道这个道理,有些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清楚的,只能用——”

“只能用心去体会。对,我知道。”蛇发出“嘶嘶”的声音,这回听起来像是在笑,“我还知道你有世界上最纯净的灵魂,你爱着星星上的一朵玫瑰。”

亚茨拉菲尔眼睛睁得很圆,他眉毛高高挑起来:“你是怎么猜到的?”

“我感觉到的。你也说了,实质性的东西只能用心去感受。”如果蛇有眼皮,他此时大概正在冲对方挤眼睛,“老实说,知道那朵玫瑰花的事儿让我有点难过,你已经把自己的心送出去了。”

“为什么要难过呢?”

“你真是个傻瓜,因为我想把我的心送给你,你却不能把你的心送给我。”蛇说,“你看,这是不公平的,这对我不公平,我却依旧决定爱你。”

亚茨拉菲尔不是很明白:“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怀抱,让你在风暴里有个能藏身的地方。”

“你懂什么。”蛇又把自己盘起来,盘成一个相当具有防御意味的姿态,“我们这种动物很容易被驯服的。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拥抱和善意,你给了我拥抱和善意,我当然会爱上你。”

然后他吐了吐信子,又继续说下去:“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——我只能送你回去。”

“我现在还不能回去。”亚茨拉菲尔说,“我要来地球上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,他会教我如何去爱一朵玫瑰,会叫我什么是驯服,他有完整的灵魂… …”

“可你的玫瑰等不了太久呀,他是一朵花。”蛇说,“花是很脆弱的。”

“可他说他有刺。我的星球上没有任何大型动物,也没有风暴和洪水,我的玫瑰在那会很安全,没什么能伤害到他。”

“不是这些问题,从来都不是这些问题。”蛇看起来有点难过,“玫瑰没有那么长的生命呀。它只能盛开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,就要衰败了。他很快就会死去。”

“可那是我的玫瑰,他说了,我们对彼此来说是唯一的。”亚茨拉菲尔有些着急。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从来没想过他的玫瑰也会衰败和枯萎。

“是,你们对彼此来说是唯一的。可那在时间面前没有半点意义。”蛇抬起头来,用冰凉的吻部去碰对方的手肘,“走吧,宝贝,去看看那朵玫瑰。让我送你回去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亚茨拉菲尔抽着鼻子,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的样子,“我还没学会爱一朵玫瑰的方法,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驯服,我也没找到完整的灵魂。我——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些话,你说你爱我,却劝我离开这个地方。”

“灵魂是最复杂的东西了。灵魂因复杂而美丽,尤其是他们拥抱毁灭的时候,美极了。”蛇慢慢攀上亚茨拉菲尔的手腕,将身体一圈一圈缠绕在上面。他抬起头,金色蛇瞳正视着对方橄榄色的眼睛。

“你送我回去。那是什么感觉?”

“那有点像是死亡,亲爱的,你会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死去。”

“你说你爱我呀。爱会让人死去吗。”

“有时候是这样。如果爱你的是一条蛇,或者如果你爱上了一条蛇,那这爱会让你死去。”蛇吐出信子,用他细长分叉的舌尖去碰亚茨拉菲尔的鼻子。软软的,像一个凉飕飕的吻。

“我会接受你的爱。”他说,“送我回去吧。你说得对,我该回去看看我的玫瑰。”

于是蛇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吻。

 

一朵云从墙上坠落了下来。

蛇哭了。

 

【11】

“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死亡的感觉,但那感觉实在说不上多好。”亚茨拉菲尔把膝盖抱得紧紧的,他依旧望着一层层铺向远方的沙丘,“后来,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我就在自己的星星上了。”

克鲁利没说话。他在等对方继续说下去。

“我的玫瑰早就不在那了。”亚茨拉菲尔眯起眼睛,他的声音像是起了雾,“蛇是对的。玫瑰的生命多短啊,他早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衰败了。我赶到他身边的时候,他几乎都要和泥土融为一体了。”

“真抱歉。”克鲁利想,这朵有着一头浅金色卷发的云朵需要安慰,应该把他拉进来,拉进自己的怀抱里。他不是很确定该不该这样做,但毫无疑问——他想,他想这么做。

他已经等了太久了。

“别跟我道歉,这不是你的错,是我自己太愚蠢了。”亚茨拉菲尔揉了揉眼睛。他的眼睛依旧是在笑的,声音里却弥漫着越来越浓的雾气,好似真的要哭出来了一样:“我本以为——我本以为我可以找到那个非常重要的人,找到那个完整的灵魂,然后和他学习如何去爱一朵玫瑰、学习什么叫‘驯服’。”

克鲁利默不作声。他吞咽了一下,有点艰难。

“我还打算去问问他,为什么蛇说爱一个人会让对方死去,为什么我的玫瑰和狐狸都说他们是不完整的,什么样的灵魂才是完整的。”亚茨拉菲尔继续说,他声音里的雾气开始凝成水珠,“可是我还没找到那个人——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到底是谁——我什么都没学到。”

“我什么都没学到,只是在地球上无所事事地闲逛,我的玫瑰却在我无所事事闲逛的时候死掉了。他该多孤独啊。”他头向下低垂着,肩膀却耸起来,“他是那么骄傲又漂亮的一朵玫瑰,他不该孤孤单单地死去的。”

“你,”克鲁利努力发出一个单音节,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,“你很难过。”

“我当然很难过。”亚茨拉菲尔把脸埋进手掌里,“你知道吗,我在地球上旅行,我一直在告别。告别我的星球,告别我的玫瑰、我的狐狸,还有那条蛇。我总以为自己在寻找什么、在追逐什么,可我什么都没找到。”

克鲁利终于伸出了手。他像是突然忘了要如何协调自己的四肢一样,那条瘦长的胳膊伸出去、又收回来,毫无意义地在空中挥动了几下,最后才尴尴尬尬地落在对方肩膀上。他削瘦的手掌包裹着亚茨拉菲尔柔软圆润的肩部线条。

他摸上去像一朵云。克鲁利感觉自己心里有个角落在一点点塌陷,塌陷得很柔软。他摸上去一直都像一朵云。

“谢谢。”这朵云抽着鼻子转过头来,很勉强地冲他笑,“你是在安慰我吗,要给我一个拥抱吗?”

克鲁利眨眨眼睛。

月亮马上就要升到最高的位置了。所有的月光和星光都盛在他们眼睛里,然后晕成一片亮闪闪的湖泊。他们每一次眨眼的时候,波纹就在湖面上一圈圈荡开来。

“如果你想要一个拥抱。”他犹豫着,“如果你想——”

“我当然想。”亚茨拉菲尔说着扑过来,亲昵且急切地扑进克鲁利怀里。一朵云在这时候飘过来挡住了月亮,光暗下来,亚茨拉菲尔把头埋在克鲁利颈侧,他用身躯和双手从对方身上汲取安慰。

克鲁利不敢动。他把手放在亚茨拉菲尔背上,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手掌下的触感和温度。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的一件事情。

他原本以为,自己要再等上几百年才会得到这个拥抱。

月亮从云后面露出来时,亚茨拉菲尔直起了身子。他刚刚好像哭过了,眼角亮晶晶的,那双眼睛却在笑:“谢谢你,我冷静下来了。我现在好多了。”

他声音里的雾气散了,现在那声音又像是从沙丘上吹过去的风了。

“我的荣幸。”克鲁利冲亚茨拉菲尔笑。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酷一点,像那种乐于向可怜人施以援手的绅士,可这位绅士胸腔里的心跳却在狂跳不止。

“刚刚抱着你的时候,我又想起来一些事情。”亚茨拉菲尔抽了抽鼻子,把他眼睛和嗓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哭腔吸干净,然后笑着说,“我想起来,我最开始要找的那个人——他和你很像。”

克鲁利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,显得有些做作。然后他挑着眉毛问:“是外貌上的相像吗?”

“不是。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,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样子。”亚茨拉菲尔眨眨眼睛,得意又诙谐,“但我记得他的感觉,他的感觉跟你很像。你还记得吧?实质性的——”

“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清楚的,只能用心去感受。”他们一起说。

风在沙漠里穿行,他们黑色和白色的袍子和沙丘一同起舞。

“再给我点时间,再让我陪陪你。我早晚会想起来这都是怎么回事的。”亚茨拉菲尔说这句话时,他们的指尖轻轻挨在一起,“你喜欢让我陪着你吗?”

“喜欢啊。”

 

【12】

这是发生在最初那段日子里的故事。

当时至高的神——即上帝——刚刚将世界创造出来,宇宙只有一个雏形。上帝创造出众多天使,天使们有各自的职责,他们帮上帝一起将世界构建和完善。

最初,克鲁利记得那团圣洁而威严的白光在头顶闪烁,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那声音对自己说:“你是克鲁利,是大天使,你将负责创造星辰。”

大天使克鲁利有三对巨大洁白的翅膀,他锈红色的头发打着卷儿从肩上披下来,像火焰那样在背后跳跃。他有一双蛇一样的眼睛,是金色。

大天使克鲁利佩一条金腰带,在云端将星辰创造。他很快发觉这项工作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意思,聪明的脑袋里也很快就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。

他有太多“为什么”要问——为什么这样,为什么那样,为什么这个可以,为什么那个不行。其他有三对华丽翅膀的大天使说:“克鲁利,你这样不太好,上帝是不可被质疑的。”

“怎么了?”克鲁利把一颗深蓝色星球丢进宇宙里,挑着眉毛回过头,“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,那祂当然可以解答我的所有疑惑。如果祂并非全知全能,我们为何还要——”

其他大天使一哄而上,捂住了他的嘴。

 

造星星的大天使克鲁利是个名声很坏的天使,他总是有太多问题。天堂里没有人愿意和他走得太近,没有人再愿意到他造星星的地方去。

克鲁利渐渐觉得无聊。他想,随便你们吧,白花花的混蛋们,我随手捏的泥巴块都比你们要有趣。

有一天,他在造星星的时候,一个特别清澈柔和的声音从脚边传来——

“你好,我是亚茨拉菲尔,请问你在做什么呀?”

克鲁利低下头。他看见了一个天使,一个很小、很小的天使,外形还是个小孩子。小天使有一头短短的浅金色卷发,那颜色浅得近乎纯白。他披着白袍子,背后是一对小小的、白色的翅膀,脑后和耳边也覆盖着一片片洁白羽毛。

他看起来胖乎乎的,有圆嘟嘟的脸蛋和同样圆嘟嘟的四肢,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。

可这个孩子的眼睛是闭起来的。他闭着眼睛,像一团小小的云。

“你好。”克鲁利说,“我在造星星。”

“喔。”亚茨拉菲尔发出感慨,“听起来太有趣啦,我真想看看。可惜我看不到。”

克鲁利在小天使面前蹲下来:“你的眼睛怎么了,你不能把它睁开吗?”

“真抱歉,我不能。”这孩子笑了,好像不大好意思,“我是星星的孩子。”

“啊,你是星星的孩子。”大天使点点头。

星星的孩子,克鲁利知道这个。他们是被上帝创造出来的小天使们,外表像是没长大的小孩。星星的孩子们自打被创造出来,便无法睁开眼睛——他们生来如此,生来在黑暗中等待,直到所有的星辰都被创造出来。

然后,他们会被派到星星上去,一个孩子守护一颗星星。他们会在自己的星星上陷入沉睡,在睡梦中长成大人的模样。很多很多年之后,这些天使们在星星上醒来、睁开眼睛——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会是自己的星星。

星辰的守护者,星星的孩子。

 

“我喜欢你的声音。”亚茨拉菲尔冲克鲁利仰起头,他闭着眼睛微笑,“虽然看不见,但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。我以后能来这找你吗?”

“为什么?你来这做什么。”

“我来陪你呀,让我陪陪你吧。”

 

【13】

亚茨拉菲尔经常来找克鲁利。

星星的孩子偎依在创造星辰的大天使身边,他闭着眼睛,听对方讲这颗星星是怎样的、那颗又是怎样的。

他看不到,但他可以“感受”,可以想象。

“你的星星一定美极了,我迫不及待要到上面去。”他说。

“谢谢。”克鲁利正在点亮一颗蓝紫色的星星,他笑着挑起眉毛,“可你根本看不见它们,又怎么知道我的星星是美还是丑呢。”

“我就是知道。”星星的孩子看起来有点得意, “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清楚的,你得用心去感受。我能感觉得到它们有多漂亮。”

克鲁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没法抑制自己向上挑的嘴角:“太神奇了,改天你得教教我——那我呢?你能感受到我吗?”

“可以呀。如果以后我们分开了,我一定可以找到你。我光凭着感觉就能找到你,它会指引我的。”

“我真感动。”克鲁利心情挺好,把那颗蓝紫色的星星装点得特别漂亮,“你应该知道,我是个口碑特别差的大天使,没人愿意和我有来往。”

“那些人只是被表象迷惑了,我知道。你有特别明亮的灵魂呢。”

“真的吗?”

“真的呀。”

然后小天使突然拍着翅膀飞起来,来到和克鲁利肩部平齐的位置:“你能为我量身定制一颗星星吗?我希望能住到你为我专门打造的星星上去。”

克鲁利眨了眨眼睛。然后他答应了,答应得特别爽快。

“说说看吧,”创造星辰的大天使捏出一颗崭新的星球,将它放在手中审视,“说说看,你想要一颗什么样的星星?”

 

“我不希望它太大,最好是一天就能逛得完的那种,太大的星星让人应付不来。”

“我希望它是一颗柔软的星星,覆盖着很多很多的植物。它们最好不要太花哨,普普通通的青草就很好。”

“我想要一条河,或者一个湖泊。一个就很好,千万不要多,我希望它宁静又清澈。”

“我想要一棵树,树上结满——哎呀,让它结满星星一样的果子吧,星星会让我想起你。”

“我还希望它白天的时候光照不要太强,夜晚则不要太黑。这样,等我睁开眼睛,无论何时都能看得清楚,又不至于被光刺痛了眼睛。”

“如果可以,我还希望它周围有很多星云。我知道那些星云也是你创作的,你为此还特别得意呢。让我也看看吧,我真想看看呀。”

 

那的确是一颗为亚茨拉菲尔量身定制的星星。

“谢谢你的星星。”小天使坐在克鲁利腿上,兴奋得直扇翅膀。这一小团云朵现在特别兴奋,不太安生。

“也谢谢你陪我。”克鲁利犹豫了一会儿。然后他伸出手在亚茨拉菲尔头顶揉了揉。那个小天使闭着眼睛笑了。

“你有没有给自己也创造一颗星星?你不是星星的孩子,但可以做一颗自己的星星留作纪念。”

“有啊。”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,但克鲁利还是指了指远处一颗蓝色的行星,“它叫地球,你以后可以去那找我。”

“听说我们这些星星的孩子长大之后,就会忘记之前的事情。我如果把你忘了,我会很难过的。”亚茨拉菲尔翻了个身,趴在克鲁利胸口上,“你呢,你会难过吗?”

“我当然会啊。”克鲁利在他背后拍了拍,“所以你千万不要忘了我。你要来找我啊。”

 

【14】

所有的星星都造好了。

大的和小的,冷色调的和暖色调的,发光的和不发光的。它们让宇宙看上去无比绚丽又迷人。

星星的孩子们被送向星辰,他们即将在自己的星球上陷入沉睡。克鲁利站在云端看着那群渐渐远去的小身影,一群小小的、有两对可爱小翅膀的孩子。他们太多了,他找不到亚茨拉菲尔在哪。

但他知道亚茨拉菲尔会到哪去——那颗不丁点的、被星云包围起来的小星球,自己送给他的礼物。

 

不久之后,质疑和流言终于传到上帝那里,于是至高无上的神降下惩罚——有三对华丽翅膀、佩着金腰带创造星辰的大天使克鲁利,将因自己的狂妄和多疑而获罪;他的灵魂会被打碎成千千万万片,这千千万万片灵魂会在宇宙中生出不同的生命体,体验成千上万次死亡和别离。

直到两千年以后。

两千年以后,他会获得神的慈悲——他的灵魂会再一次完整。

然后,他会被折断翅膀、流放到地球上。

 

那时候亚茨拉菲尔尚在沉睡。在他沉睡的时候,克鲁利已体验了无数次不同的死亡。他以花草的身份、以人类或鸟兽的身份死去,死去后迎来再一次全新的死亡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谁,不记得任何东西。他只会知道自己是一朵花、一只飞鸟、一个普通人。而他就要死了。

而后,亚茨拉菲尔醒了,他生活在克鲁利为他量身定制的星球上。

他的玫瑰有漂亮的锈红色花瓣,像大天使的头发,从那位大天使身上继承了一点点傲慢。

他的狐狸和那位大天使一样聪明,讲起话来像是戏台上的哲学家。

那条蛇有着和克鲁利一模一样的眼睛,质疑和毁灭的种子藏在他心里。

他们都是克鲁利。不完整的、破碎的克鲁利。

 

沙漠里的蛇是克鲁利最后一块破碎的灵魂。他将亚茨拉菲尔送回到星星上——不久后,自己也死在破败的残墙边。

于是,最初的克鲁利回来了。

他不再有三对华丽的翅膀,不再是两千年之前那个创造星辰的大天使。他赤身裸体地跪坐在沙漠里,红头发披散在背上,眼中回放着过去20个世纪的记忆。

一次次死亡。和亚茨拉菲尔。

于是他抬起头来——抬起头来看着漫天星辉——你会记得我么,是我亲手把你送走的,你还会来找我吗。

 

【0】

“您好。”

克鲁利回过头。

他坐在沙丘上,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——白袍子,浅金色的头发,有特别圆润的轮廓。像是一朵云飘悠悠慢吞吞地降落在沙漠里、落在他身边。

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陌生人问。

他的声音从沙丘上吹过去,比风还要柔和。

“我没做什么。”克鲁利回答,“我在看星星。沙漠是最好的观星点。你呢,你怎么在这,你来这干什么?”

陌生人抿着嘴笑:“我是从——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。刚刚,你在看星星,我在看你。”

他在克鲁利身边坐下来:“让我陪陪你吧,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你。”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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